聚散鐵道村─彰化台鐵宿舍村的百年故事(13/16)

Clare Lee
6 min readSep 19, 2019

一九七六年底。

這年,鐵路局員工人數來到兩萬三千六百七十八人,史上最高。那時候擔任彰化機務段副段長的吳春木記得,光是他們段裡的員工就有一千多人,台中到嘉義都是管轄範圍。宿舍住得滿滿,到處都是人。

宿舍區主要可以分成三條巷子。入口的八巷兩旁是主管宿舍,住的都是主管。許多人調來彰化幾年就高升台北了,被戲稱是小台鐵局。當中如號誌段段長陳錫銘、機務段段長蕭輝煌都當到副局長。

常住下來的居民中,最有名的是陳筆,他日本時代就進鐵道部,一路從最基層的司爐、司機員、工務員、股長,當上鐵路工會理事。同時,他也加入國民黨,在革命實踐研究院受訓結業。一九五一年,憑藉著鐵路局人脈及國民黨動員當選第一屆彰化縣議員。連任兩屆後,一九五九年又當選第一屆台灣省議會議員並連任三屆,可說是鐵路局轉戰政界的代表性人物。

住在隔壁的陳漢英,則是與他政治生命密切相關的選戰操盤手。陳漢英是福建人,大學念到一半投筆從戎,響應政府「十萬青年十萬軍」的號召,成為國民黨青年軍。一九四六年時,國民黨大陸情勢吃緊,陳漢英隨著先遣部隊撤退來台,到了高雄進入鐵路局擔任人事管理員,一九五○調任彰化。他兩邊都發展得不錯,在國民黨當到黨部書記,鐵路局則做到彰化運務段的人事主任。每逢選舉,一下班就到陳筆家討論輔選事宜,夜夜燈火通明,有時忙到根本沒時間回家。

那時國民黨設有鐵路黨部,負責深入基層鞏固勢力。陳漢英長袖善舞,把鐵路員工招呼得很好,每次選舉,整個宿舍區都是國民黨的鐵票倉。剛住到宿舍時,日本人離開不久,許多人不會說國語,太太林瑞珍下班後當起國文老師,從ㄅㄆㄇㄈ開始教。後來大女兒陳裕齡念了靜宜外文系,每逢暑假也被老爸拉回來,在工會禮堂免費教英文。

工會禮堂位在彰美路旁邊,等於是宿舍區的活動中心,電視還不普遍的時候,各種軍中藝文團體、文化工作隊、文化訪問團都會找上陳漢英,在禮堂辦活動。鐵福幼稚園的小朋友也不時站上禮堂舞台表演,服裝都是請工務段產業主任林朝根的太太做的。其他如宿舍居民的婚喪喜慶、媽媽們的裁縫班、插花班等等,都在這裡辦。

八巷走到底是洗衣店。老闆劉國良原本住花蓮,家裡太窮了,雖然也開洗衣店,爸爸都亂花錢,還負債。一九六二年,他十七歲的時候,有朋友告訴他鐵路局在彰化有個洗衣店要頂給別人做,乾脆帶了五千塊偷偷過來。過了一年賺到錢,順利把媽媽還有兩個妹妹接來住。生活穩定下來的同時,劉國良的感情也有了著落,那是張素貞,隔壁幾棟和他一樣大的鄰居。她爸爸張漢彬日本時代念到台北工專畢業,進入台鐵工務段當工務員,後來還自己開業當建築師。乍聽自己高商畢業的女兒和一個初中都沒念完的窮小子談戀愛,真是無法接受。好在劉國良力爭上游,二十七歲考進台鐵電務段,終於徵得岳父大人同意結婚。

接著轉進二十巷,可以看到黃火傳住的新公寓。鐵路局每次升遷都要考試,黃火傳上班之外,好多時間都在為了考試做準備。他日本時代從練習生變司爐時,文科考完有術科,必須鏟滿一鏟子的煤舉起一段時間,時間到了才通過。司爐過了是助理,助理再考司機,得背一大堆的法條規章。每天上班他都提著一大包約二十公斤的規章找時間背。另一手提的是鋁製便當,家裡吃不起乾飯,裡頭只有稀飯配幾樣菜,吃飯前拿到車上燒煤的爐子放一下就熱了。司機很苦,蒸汽火車的年代,每次經過隧道都得拿條手帕摀住口鼻,外人看來浪漫的滾滾白煙,屢屢搞得他們灰頭土臉。

二十巷走到底會碰到四十巷,有個兩層樓高的磚造洋房,外頭還有個小花園。在宿舍居民眼中,這就是整個宿舍區的高級住宅了,給工務段段長住的。有人形容是個皇帝殿:「工務段段長的房子一定最好,因為工務段的,要怎麼做都是他們自己做,地也他們管、房子也他們管,材料、工人都他們管的…。」

這塊地蓋宿舍之前,上頭有三棵大榕樹,大榕樹和宿舍外頭的台糖小火車鐵軌平行排列。夏天家裡熱,一堆小朋友爬到樹上。人多的時候,至少有三桌人在上面打橋牌、拱豬、拿破崙等撲克牌遊戲。宿舍女孩子會念書的很多,許多人考上彰化女中,後來又進了台大,前住戶江俊鵬自豪:「整個宿舍區進台大的比率冠於彰化任何一地。」

大榕樹外頭是台糖小火車,有個過溝仔站坐落一旁。這是一個只有水泥建築沒有員工的小車站,水泥牆上門窗俱無,只留了框。小火車有時載人、有時載甘蔗,速度不快,孩子們看到甘蔗車經過時,總忍不住從後頭偷抽個幾根來吃。沿著五分車鐵軌往和美方向走,會經過一大片鳳梨工廠。彰化八卦山到南投種的鳳梨大多送到這邊來。經過一個個圓形旋轉的電動去皮機,可同時去掉鳳梨皮及鳳梨心,工人們再補個幾刀確認一切削除乾淨。許多宿舍媽媽閒暇都在鳳梨工廠打工賺錢,補貼家計,有時連小孩子也來當童工。只不過童工收入很差,江俊鵬曾經工作四天,從早上八點做到下午五點,居然領不到十塊錢,比鐵路工會每學期動輒八百、一千元的獎學金差多了。

一九六五年,由於三棵大榕樹旁的日式工務段段長宿舍老舊,而且有小朋友從樹上掉下來摔死了,鐵路局砍掉部分,蓋了新的段長宿舍。這裡只住過兩位段長。小朋友們記得第一位段長孫永祺的太太比較兇,有時不小心把棒球打進去會被罵出來。第二位段長熊仲炎的英文、德文都好,同住四十巷的邱朝崇念國中時,每個禮拜都來上英文課。他很怕熊段長,只敢背對落地窗坐著,動都不敢動,連上廁所都不敢。

日本時代的鐵道部是高科技的象徵,這在對岸的中國也不例外,是土木、工程、建築等相關科系畢業生的首選。其中最為醒目的當屬上海交通大學,當時是各省榜首才考得進去的學校,好幾位鐵路局長都是交大畢業的,熊仲炎也畢業於此。他老家在湖南瀏陽普跡鎮,祖父是清朝的翰林,家裡擁有鎮上大半土地。畢業後進入湘桂黔鐵路工作,國民政府接收鐵道部時,成為第一批來台的專業技術人員。

家學淵源之下,熊仲炎最喜歡帶著兩個女兒背古文。他就像個古文點唱機,隨便點一首都背得出來。教女兒們背歸有光的〈項脊軒志〉時還特地關燈,只為了呈現文章中「三五之夜,明月半牆,桂影斑駁,風移影駁,珊珊可愛」的意境。

可惜如此愜意的時候不多。當時彰化許多重大工程,如鐵路電氣化、海線雙軌工程,身為彰化工務段段長的熊仲炎都扮演重要角色,有時連續好幾晚徹夜守在工地,回到家,累到飯都吃不下,一九八二年,五十九歲就心臟病發過世了。同年彰化工務段併入台中工務段,熊仲炎意外成了末代段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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